恐懼的台灣父母,教不出快樂的荷蘭孩子

聯合報   udn專欄作家   陳宛萱   2015-04-02

荷蘭小孩是世界上最快樂的孩子。

聯合國兒童基金會(Unicef)、英國兒童貧窮行動組織(Britain’s Child Poverty Action Group)、國際衛生組織(WHO)以及許多不同組織進行的國際研究,都一再地重複了這個結論。

在台灣,關於這個現象的報導多半將其歸因於開放的教養風氣、政府對於家庭的支援與輔助、父親對養育子女的投入程度以及社會價值多元,但這些其實是西北歐國家共通的現象,很難用此來解釋為何荷蘭可以年年超越其他福利更好、性別意識更平等的北歐國家,拿下「最快樂兒童」的寶座。

「陪你生活」的荷蘭式養育哲學

我想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其實就是時間。荷蘭小學每天下午兩點放學,時間一到學校大門就會站滿了一堆來接小孩的爸媽,有的騎著國民戰車bakfiets(前面有一個大木箱的腳踏車),有的拎著小朋友的滑板車。怎麼,他們不必上班嗎?

很多荷蘭父母在孩子出生後就會減少工作時間,如父母各自減少一天工作時間,如果還有祖父母可以幫忙照顧一天,如此即便母親在產假後立即回到工作崗位,孩子也只需要去日托兩天。這些為了照顧幼兒而減少的工時(ouderschapverlof,總數可達每週原工時的26倍)是受到法律保障的,雖不支薪,但不需要修改工作合約,因此雖實為兼職工作,期間仍享有原員工福利與退休金安排。

同時,荷蘭女性在生育小孩之後,也時常轉換職業跑道,或兼職工作、或從事彈性工時的職業(如自由工作、自行創業等等)。此外就算工作再忙碌,荷蘭也沒有24小時的托嬰,晚上六點後一定要帶回家,那種把孩子長期留在祖父母家、偶爾才去探視的情況,在正常家庭可謂前所未聞。

對荷蘭人來說,照顧小孩真的是「自己的事」,而他們給予孩子最重要的禮物,就是陪伴。他們不像美國、台灣父母那樣,關注怎樣「開發小孩的潛能」,怎樣讓小孩「贏在起跑點」。與其帶孩子們參加各式各樣昂貴的課程,他們專注在帶著孩子一起「生活」,帶著孩子一起到市場買東西、回家一起做菜,讓他們跟著做垃圾分類,在花園裡種花種菜。他們帶著孩子頂著荷蘭冬天的六級寒風,在冰冷的細雨中踩著腳踏車前行;他們對打噴嚏流鼻水這樣的小感冒一笑置之,說小孩子越常生病越好,以後抵抗力才會越來越強。

荷蘭的孩子跟父母一起上餐館、融入一般的社交場合,偶爾他們呵呵的笑聲太過刺耳,偶爾他們還弄得滿地菜渣,但從來沒有餐館員工、沒有鄰桌的客人會對此抱怨不滿。因為在這裡孩子可以當個孩子,而不必為此感到抱歉;在這裡,人們相信孩子屬於社會,必須在人群裡學會自處之道。而這一切,光是把孩子關在家裡乖乖地寫功課是無法學到的。

最快樂的成人養出最快樂的孩子

為什麼荷蘭小朋友這麼快樂?另一個簡單的事實就是,他們是世界上最快樂的成人養出來的孩子。

在2013年由永續發展解決方案網絡(Sustainable Development Solutions Network, SDSN)發表的「世界快樂報告」(World Happiness Report),以國民平均所得、健康、社會支援、選擇的自由、清廉程度與慷慨(generosity,註),荷蘭名列第四名,介於丹麥、挪威、瑞士與瑞典之間(依排名)。相較這些幅員比它廣大、自然資源比它豐富、資產遠比它富足的國家,荷蘭的快樂證明了金錢、財富與權力不是快樂最重要的衡量點。

荷蘭人擁有一種別人很難匹敵的特質,那種特質就叫做樂觀,或是以好萊塢偏愛的詞彙來說,就叫做「希望」。如果你覺得這世界上的難關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如果你相信船到橋頭自然直,不論日子怎麼難過,你總覺得沒有那麼糟糕。這個樂觀,也來自一種強韌的自我價值感,不見得是那種自以為很聰明、很有能力的「自信」,而是他們對自己存在的價值,毫不懷疑。

我認識好多個得了憂鬱症、burn out請病假,長年在家領疾病津貼的荷蘭人,他們雖然被專業心理醫生評斷為無法像一般人一樣上班工作,卻不像我們想像中的重度精神病患整天被陰霾籠罩,完全沒有行為能力,覺得自己的生命毫無意義。事實上很多人只是無法適應今日職場文化與快速的生活步調,離開了那個環境,他們的情況就會大幅度地改善。而當社會不再將心理疾病妖魔化,這些人也可以脫離在其他國家常見的經濟與社會地位的窘境,以其他方式回饋社會,比如說當義工、或投入其他非營利性的工作。

在台灣,這些人可能會被認為是裝病、是社會的寄生蟲,人們會說,難道我就沒有犧牲嗎?誰不想每天只做自己愛做的事情還可以靠政府養?的確,我相信很多台灣人的憂鬱症與精神官能問題就是在長期勉強做自己不喜歡、無法認同的事情下產生的;事實上,在台灣我們認為長大成人、當父母的關鍵詞就叫做「犧牲」,而不是「選擇」。在荷蘭,你要做的犧牲很少,你做的都是選擇。而每一個選擇,社會都會給予尊重與支持。光是這一點,就讓人覺得快樂許多了。

當「恐懼」成為台灣父母給孩子的重要資產

老實說,根據這份「快樂」報告的六項標準,我很難相信台灣人能夠得到真正的快樂,就算台灣的經濟好轉、健保不再瀕臨破產、政治清廉度與效率大幅改善,人們有餘裕餘力可以幫助他人,家庭關係保持緊密互相支援,台灣人還是無法擺脫一個根本的詛咒——那就是欠缺選擇的自由。

我們以為我們也在談選擇,但事實上我們說的都是「犧牲」,首先就從「放棄選擇」的犧牲開始。這些犧牲的動機很簡單,就是恐懼。恐懼驅動的「選擇」告訴你永遠不要選擇你想要的,而要選擇你認為最安全的道路。我們念茲在茲的,很少是夢想,絕大多數是「後果」。

很多台灣父母把「恐懼」當作他們可以流傳給孩子最重要的遺產,從小大到他們就以直接的言教與身教,一再重複恐懼的邏輯,「你一定要認真讀書,要不然以後找不到工作/長大後去做苦工」、「考不上好學校,你的未來就毀了」、「xx能當飯吃嗎?」、「以後後悔就來不及了」,甚至最經典的「你不要像我一樣」。

「你不要像我一樣」父母們說,然而一個孩子最想做的事情,就是跟他們的父母一樣,他們努力地昂起自己小小的臉蛋,試著把自己拉長得越高越好,好貼近那個對他們來說無所不能、極盡完美的父親母親。而我們用什麼回報他們信任與愛呢?我們扯下他們夢想的翅膀,我們教導他們恐懼的童話,如此我們也剝奪了他們獲得快樂最重要的特質,也就是樂觀、永遠地懷抱希望。

所以為什麼荷蘭孩子是快樂的?因為他們在自己的父母身上看見了美好的前景,那是一個值得嚮往的未來。他們的父母不必日以繼夜地工作,每天疲憊地自顧不暇,沒時間真正瞭解孩子的想法,只會蒼白地重複從前一世代繼承過來的恐懼

他們看見一個身心均衡、懷抱理想、勇於面對挑戰、驕傲於自己獨特特質的父母,迫不亟待地想要長大成人,每天晚上都做著關於未來的夢,任它是遨翔宇宙還是開著幾噸重卡車好大好威風。但最重要的是,這些父母會告訴孩子,他們不必「像我們一樣」,他們可以當他們「自己」。這是多麼大的安慰啊,光是當「自己」就夠了。

爭取一個讓自己快樂的環境

說得多麼容易啊,我幾乎可以聽見很多台灣父母不屑的哼唧聲,我們希望能夠那樣啊,但台灣社會的現實就是這樣,我們也很無奈啊。是的,說的沒錯,光是羨慕其他國家的環境是沒有意義的,與其討論怎麼樣讓孩子快樂,不如先討論怎樣讓自己快樂。快樂的父母,才養育地出快樂的孩子。

當我們看見這個社會充滿了讓我們忿懟不滿的問題,我們是要繼續憤怒下去、將這些挫折感與無奈感傳遞給下一代,還是站起來改變現狀,讓孩子看見改變是有可能的,未來是有希望的?

比如說,我們可以要求更合理的工時,更完善的托育配套政策,沒有壓力、真正鼓勵創意與思考的教育體系,我們甚至應該大膽地夢想一些聽起來宏偉壯麗的事情,比如說一個公平正義的社會, 一個值得我們孩子嚮往的未來。戰場就在這裡,改變必須在此刻達成,我們再也不能像上一個世代那樣,把所有的無奈把肚子裡吞,期待著子女成龍成鳳改變家族的命運。

正因為我們自己嚐過了世代流傳的酸楚,我們應該比誰都清楚,問題並不會自行解決,我們就是自己、也是未來一代的拯救者,不是嗎?

註:慷慨(generosity),或謂寬大,指一種覺得有餘裕可以幫助他人、可以對他人慷慨的狀態。這跟金錢並沒有直接的關係,一個物質匱乏的人只要對未來有信心,就不會吝惜與其他人分享手中僅有的麵包。


陳宛萱,畢業於政治大學新聞系、哲學研究所,荷蘭Erasmus大學文化經濟學碩士,曾獲大小若干文學獎項,散文、小說、報導散見大小若干文學與藝術類雜誌報刊。現為文字自由工作者、荷蘭國際廣播電台中文網站特約記者。著有《荷蘭式快樂:做自己不需要說對不起的人生觀》(啟動文化,2014)。長居荷蘭卻痛恨啃馬鈴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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